多考了三五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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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白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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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于 2010-11-11 00:12
樓主
研究生院的草坪里,橫七豎八停泊著學生們的破單車。車里裝載的是些破書,把車身壓得
很低。掛在車把手上的書袋在春風里吹拂下,一漾一漾地,似白色泡沫,真像這船和那船 間沒了空隙。院門上去是只容兩三個人并排走的過道。研究生院就在過道的那一邊。朝晨 的太陽光從破了芽的白楊樹枝上斜射下來,光片子落在門外晃動著的幾個頭發稀疏的腦袋 上。 那些學生們大清早騎車出來,到了草坪,氣也不透一口,便來到學院前占卜他們的命 運。“單科55,總分325。” 研招辦的先生有氣沒力地回答他們。“什么!”學生朋友幾 乎不相信他們的耳朵。美滿的希望突地一沉,一會兒大家都呆了。“在去年,你們不是只 要50么?”“45分也有過,不要說50塊。”“哪里有漲得這樣利害的!”“現在是什么時 候,你們不知道么?各處的學生潮水一般涌出來,明年還要漲呢!” 剛才出力踏車猶如賽快艇似的一股勁兒,現在在每個人的身體里松懈下來了。今年蒙 教育部照應,數學簡單,英語也不難,縱是陳先奎沒有壓中政治題,每門課也多考了三五 分,誰都以為該得透一透氣了。哪里知道臨到最后的占卜,卻得了比往年更壞的課兆!“ 還是不要考**的好,我們去考別的學校吧!”從簡單的心里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。“嗤 ,”先生冷笑著,“你們不考,人家導師就餓死了么?各地方多的是大學生,甚至中專生 ,在職生,頭幾批還沒有錄完,火車又拉了幾車皮來了。”中專生,在職生,那是不用擔 心的事情,仿佛可以不管。而不考那已經考畢了的學校,即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罷 了。怎么能夠不考呢?學校那方面的課是要上的,為著做論文工,買資料,還有本校的女 朋友,該下的工夫是要下的。 “我們調劑到**大學去吧,”在**,或許有比較好一點的命運等候著他們,有人這么 想。但是,先生又來個“嗤”,捻著稀微的短髭說道:“不要說**,就是調到天邊去也一 樣,我們全國公議,今年的分數線是單科55,總分325。”“到**大學去沒有好處的,”同 伴間也提出了駁議。“這里到**要坐幾天火車,也不知道他們要我們多少學費。就說依他 們,那里來的現金鈔票?”“先生,能不能降一點分?”差不多是哀求的聲氣。 “降 一點分,說說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話。我們這研究生院是將本錢來開的,你們要知道。降低 一點,就是說學校要白給你們鈔票,這樣的傻事情誰肯干?”“這個分數實在太高了,我 們做夢也想不到。去年的分數是50,今年的分數又漲到55,不是你先生說的,45也招過; 我們想今年總要比55少一點吧。哪里知道竟然是55!” “先生,就是去年的分數,50吧 。”“先生,讀書人可憐,你們行一點好心,少要一點吧。”另一位先生聽得厭煩,把嘴 里的香煙屁股擲到過道里,睜大了眼睛說:“你們分數高,不要考好了。是你們自己來的 ,并沒有請你們來。只管多嚕蘇做什么!我們有的是學生,不招你們,有別的學生來考。 你們看,草坪里又有幾十輛車停在那里了。” 三四十個腦袋從石級下升上來,腦袋下面是浮現著希望的醬赤的顏面。他們隨即加入 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來的光片子落在他們的破校服的肩背上。“聽聽看,今年什么分數。 ”“比去年高多了,要55!”伴著一副懊喪到無可奈何的嘴臉。“什么!”希望猶如肥皂 泡,一會兒迸裂了三四個。希望的肥皂泡迸裂了,裝在肚子里的知識卻總是賣不出;而且 命中注定,只能考這一個專業。學院里有的是生源,而破校服的未來正需要做一個研究生 。在分數的高和低的辯論之中,在分數漲和降的爭持之下,研究生院的草坪真個人翻馬仰 了;單車倒了好些,掛在車把上的書袋也開了書散了一地。舊校服朋友把自己學到的知識 ,想來換一個抬高自己的援救聲身份。“先生,幫我調劑,拜托您,不行么?”這么好的 分數考不到學校,又被他們訓斥了一頓,怪不舒服。 “鄉下娃子!”帶著戒指的手放在鼠標上,鄙夷不屑的眼光從眼鏡上過投射出來,“ 一分就作一分用,誰想抬高你們一分?我們這里沒有調劑,只要現成的。”“那末,就給 成績單吧。”從常例上說,知道這成績單也是沒有用的。“嚇!”聲音很嚴厲,左手的食 指堅強地指著,“現在是電腦世界,上網查分,還有什么成績單?”不要這成績單,這也 就算了。并且誰也不想問個明白;大家看了看對方,又彼此交換了將信將疑的一眼,便把 手塞進破校服的空口袋里去了。一批人咕嚕著離開了研究生院,另一批人又從草坪跨上來 。同樣地,在院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,趕走了開春以來望著綠樹新芽所感到的快樂。同 樣地,把萬分舍不得的離開研究生院的草坪,騎上那破爛破爛的單車。 校園里見得熱鬧起來了。破校服朋友今年考研來,原來有很多的計劃的。滿婷香皂用 完了,須得買一塊半塊回去。電話卡要帶一張。鉛筆向著學校小商店里去,要貴很幾個銅 板,太虧了;如果幾個人批發一版分來用,就便宜得多。陳列在櫥窗里的花花綠綠的手機 聽說只消幾百塊錢,大家早已眼紅了許久,女友也跟著一同出來,自己幾件,她就幾件, 都有了預算。難得今年教育部照應,考試多考這么三五分,讓一向捏得緊緊的心稍微放寬 慰了一點,誰說不應該?買書,借書,考研培訓班,總算對付過去了;對付過去之外,大 概還余得幾大毛吧。在這樣的心境之下,有些人甚至想買一臺手提電腦。這東西實在妙, 輕輕巧巧,擺在桌子上,也不 占什么空間;比起去黑心網吧里查資料來,真是一個在 天上,一個在地下。他們咕嚕著離開研究生院的時候,猶如走出一個一向于己不利的賭場 ——這回又輸了!輸多少呢?不知道。總之,頭頂上的陽光沒有一絲一毫是自己的了。還 要想方設法去搞什么調劑,人家是否會滿意,這要等人家說了方能知道。輸是輸定了,馬 上開船回去未必就會好多少;街上走一轉,買點東西回去,也不過在壞心情上加增一筆, 況且有些心情實在不好。于是干脆到街道上看熱鬧得了。 他們三個一群,五個一簇,拖著短短的身影,在狹窄的街道上走。嘴里還是咕嚕著, 盤算剛才看到的分數線,謾罵那黑良心的學校。女生臂彎里鉤著坤包,或者一手牽著同伴 ,眼光只是向兩岸的店家直溜。女生給漂亮的時裝,口紅,鞋,以及紅紅綠綠的內衣,洋 裝異服勾引住了,賴在那里不肯走開。“小姐妹,好看呢,時裝啊,巴黎時裝啊,買一套 去,”引誘的聲調,有點肉麻。接著是:——甩,甩,甩,——慘,慘,慘。 妙,妙,妙,——“降價書籍刮刮叫,五塊一本真公道,同學們,帶一本去吧。”“ 喂,同學,這里有各式游戲卡,特別大減價,八塊五一個,足百加三,要不要買點回去? ”萬源祥大利老福興幾家錄象店伙特別賣力,不惜工本叫著“同學”,同時拉拉扯扯地牽 住“同學”的破衣服;他們知道惟有今天,“同學”的工夫是充實的,這是不容放過的好 機會。 在節縮預算的躇躇之后,“同學”把手中的鈔票一張兩張地交到店伙手里了。電話卡 ,文具之類必需用,不能不買,只好少買一點。整版的鉛筆價錢太不“咬手”,就買吧, 不過還是要砍砍價的。衣服呢,預備買兩件的就買一件,剩下的預備給女友買件時髦一點 的。高級一點化妝品拿到了手里又放進了櫥窗。真絲的圍巾套在脖子上試戴,剛剛合式, 但心理在說“不要買吧”,便又脫了下來,想買MP3簡直不也問一價。說不定要一千塊八百 吧。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買了回去,別的不說,幾個窮光蛋的朋友就要一頓頓地說:“這 樣的玩意,你真厲害,花一千塊就買這些東西來用。你今天請客是應該的!你們看,我們 這樣的人,誰敢用這些東西來!”這要挾也就夠受了。女友拗不過久有的欲望,便給她買 了還算便宜的洗發水,洗發水的廣告吹得上天,說是洗了發,要它飄就飄,要它逸就逸, 要它千依就百順;這不但使以前沒洗過的女友眼睛里幾乎冒火,就是破校服朋友看了也覺 得怪值得的。“同學”還要了一瓶啤酒,向熟肉店里買了一點肉;坐到街邊的簡便桌子上 ,放下七七八八的東西,便開始喝酒。女友在對面吃瓜子。一會兒,這小攤也坐滿了學生 ,那小攤也坐滿了學生,個個人流著眼淚。小狗在敞口朝天的街頭跌交打滾,又叼起落在 街面的臟骨頭來啃,惟有它們有說不出的快樂。 酒到了肚里,話就多起來。相識的,不相識的,落在同一的命運里,又會飲在同一的 街上,你起酒碗來說幾句,我放下筷子來接幾起,中聽的,喊聲“對”,不中聽,罵一頓 :大家覺得正需要這樣的發泄。“55分的線,真是碰見了鬼!”“去年是非典,準備不好 ,虧本。今年算是好年時,準備好了,還是虧本!”“今年虧本比去都利害;去年還50分 呢。”“又得把自己閉關起來了。唉,讀書人讀不到自己想讀的書!”“為什么要考研呢 ,你這死鬼!我一定要去就業,去纂錢,去打拼。我不考研了,寧可跑去打工,到東南沿 海去!”“也只得考呀。考才能立刻改變命運。借了四、五萬塊錢的債來讀書,貪圖些什 么,難道貪圖明年去給別人打工!”“書真個讀不得了!”“退了學回家去吧。我看回家 的倒是滿寫意的。”“回家去,學費也賴了,好計策,我們一起去!”“誰先出來當榜樣 ?你們逃學的有個屁用,全國每年不知道有多少綴學的,有誰來管嗎?”“我看,到上海 去做工也不壞。我們村里的小王,不是么?在上海什么廠里做工,聽說一個月工錢有一千 五百塊。一千五百塊,能吃上頓飽飯呢!”“你翻什么隔年舊歷本!上海人才擠擠,好多 的廠都說要高學歷,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,你還不知道?”路路斷絕。一時大家沉默了 。清瘦的臉受著太陽光又加上酒力,個個難看不過,像就會有殷紅的血從皮膚里迸出來似 的。“我們年年讀書,到底替誰讀?”一個人呷了一口酒,幽幽地提出他的疑問。 就有另一個指著遠處大學的半新不舊的金字招牌說:“近在眼前,就是替他們讀的。 我們吃辛吃苦,賠重利錢借債,出來讀書,他們卻搞教育產業化,說‘五千塊錢一期!’ 就把我們的油水一古腦兒吞了去!”“要是讓我們自己定分數,那就好。憑良心說,52的 線,我也不想說低了。”“你這糊涂蛋,在那里做什么夢!你不見么?他們學校是將本錢 來開的,不肯替我們降低‘聲譽’。”“那末,我們的書也是拿本錢來讀的,為什么要替 他們擔當聲譽!為什么要替學校擔當聲譽?”“我剛才這么想:現在讓你們沾便宜,栽倒 在這里;往后沒得地方,就來控告你們的!”故意把聲音抑得低低,網著紅絲的眼睛向街 上斜溜。“真個沒得混的時候,什么地方有學校,調個差點的西部學校是不會吃虧的。” 有點可憐的聲口。 “今年二月底,云南大學不是有馬加爵殺人的事情么?”“馬加爵砸了幾錘子,打死 四個人。”“今天在這里的說不定也會去砸人的,誰知道!”散亂的談話當然沒有什么議 決案。酒喝干了,飯吃過了,大家騎著破車回自己的宿舍。街頭并不因他們的離去而冷清 清,依舊蕩漾著誘惑的叫喊聲。第二天又在一批破單車來到這 里停下。街上便表演著 同樣的故事。這種故事也正在各處學校表演著,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地主感覺到收勝的 棘手,便開會,發通電,大意說:今年考研特好,生源過剩,分數高漲,學生不堪其苦, 應請共籌救濟的方案。教育界本在那里要做產業化的買賣,便提出了救濟的方案:——( 一)由各大學自己劃線,向各地招生,指定適當地點面試,按照1:1.2的比例,使分數保 持平的狀態;(二)提倡研究生收費政策,使價高不至群相競爭,造成無校可讀書;(三 )由教育部負責劃線,定出高線,到34所高校結算完畢,再于4月1號公布。教育界是不聲 不響的。 社會科學家在各種雜志上發表論,從統計,從學理,指出分數高漲之說簡直是笑話; “分高傷教”也末必然,分即使不高,在商品經濟和教育產業化雙重壓迫之下,教育也得 傷。這些都是高層社會里的事情 ,在“同學”是一點也不知道。他們有的糶了自己吃的米 ,賣了可憐的牛,或者借了四分錢五分錢的債繳學費;有的挺身而也,被關在拘押所里, 兩角三角地,忍痛繳納自己的飯錢;有的沉溺在賭博里,希望骨牌骰子有靈,一場贏他千 兒八百;有的求人去說好話,向學校那里貸款,準備做一個正正式式的漏斗戶;有的溜之 大吉,悄悄地爬上了開往上海的四等車 (zz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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